《茶之路》茶季·归途黄昏时分,太平县茶叶交易市场上依然人潮熙攘。每天傍晚,都会有大批茶农拖着满麻袋刚刚做好的猴魁,聚拢到这里,期待着茶商们能出个好价钱。64岁的猴坑茶农叶有朋,却根本不需要去县城的茶叶市场。从来都是茶商不远千里翻山越岭前往猴坑村,寻找传说中最好的猴魁。
太平县的茶农们将生活在猴坑村的23户村民视为幸运儿,不过,53年前,当叶有朋跟随父母上山,移民到猴坑村的时候,却并不这么认为。1960 年太平湖造坝,住在山下的村民需要移民上山,大伙儿都不情愿,却也无可奈何。在猴坑村的新家落户以后,生产队给叶家分配了60亩茶田,分散在周边的各个山头。叶家原本就以种茶、做茶为生,生活方式其实并没有发生多少改变,但是,住在山上毕竟不如山下方便,竟像是与世隔绝。蔬菜、粮食都只能到太平县城里去挑,叶有朋成年以后,每个月就要下山一次,先翻山越岭走一个多小时,下山后到河边搭船,乘船顺流而下40分钟,上岸后再继续步行,才能到达县城,将全家人一个月所需的粮食挑回来。
不过,猴坑村的60多个移民们很快发现,同样的茶,猴坑产的竟然与别处不同,口感更好些。但种茶并不能果腹。猴坑只种茶,不允许种粮食。叶家上山那年,茶叶还是疯长,粮食却没有了,叶有朋的一个妹妹,就在搬进新家的那一年饿死了。严重困难时期过后,猴坑依然只种茶叶。那时,没有人能料到,几十年后,这座平静的山村,竟会成为风水宝地;而每个人的命运,都会因为这座村庄,发生彻底的改变。
90年代猴魁传承多年的制作工艺,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三合村的郑忠明开发了捏尖的工艺,猴魁的外形由此变得更加好看,许多茶客也喜欢,觉得送礼有面子,各村于是纷纷效仿,这些新工艺流传至今。郑忠明后来创办了太平猴魁的著名品牌——“六百里”,而猴魁的历史,也被再度提及,原来这种看起来极为粗犷的茶叶,曾在1915年获得过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,这一殊荣,许多茶农从前并不知道。
猴坑村茶农们很快就开始感受到一片茶叶的影响力。那些年,猴魁的价格开始逐年大幅度上涨,村口穿梭着操着各种方言的茶商、茶客,往往新茶还没有做好,就已经被预订一空。有一些老茶客,只好这一口,并且只认猴坑、猴岗和颜家村产的猴魁。据说他们只要抓起茶叶来闻一闻,不需要泡,不需要喝,就能知道,这是不是猴坑的猴魁。
村里破败的土房都被推倒了,建起了簇新、结实的水泥砖瓦房。可是,即便是这样宽敞明亮的新房子,也渐渐地没有人愿意住了。几年前,叶有明也在太平县买了房子,平时都是住在县城里,除了间或回来打理茶园,只有在茶季来临的时候才会回到村里长住一段时间,把制作猴魁的复杂工艺教给从泾县、阜阳招募而来的几十名工人,抢着这转瞬即逝的茶季,夜以继日的做茶。
叶有明有一双儿女。儿子叶风云在上海工作过三年多,最终还是决定回到猴坑,种茶做茶,照顾父母;女儿虽然嫁在上海,但在茶季最繁忙的时候,也会赶回来帮忙。这时候,猴坑的家又会喧闹起来,母亲又会在厨房里忙的团团转,为一家人和所有的雇工准备一日三餐。好在现在已经不需要自己下山挑蔬菜、粮食,每天晌午都会友一辆农用车把各种蔬菜、副食品运上山来。清明以来的茶季,倒像是过年,全家团圆,为着同一件事情忙碌奔波。
确保猴坑猴魁的纯正血统,成为村民们的共识。10年前,村口就立起一块石碑,订立了极为详细的村规民约:“任何人一律不准将不属于本村的干茶或鲜叶运到本村加工、包装、销售”,“除本村村民外,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在本村建房、建茶场”,“茶叶生产必须使用生物药品、有机肥,否则茶叶不准进入市场”,“为保护猴魁生长环境,村民扩建茶园必须经林业部门批准。禁止外地人以本村村民名义开荒建茶园”。
几个摄像头从不同的方向监控着这座只有23户人家的村庄。山下也设置了路障,进村需要买票。狭窄的盘山路,只能单向跑一辆小面包车,竹林茂密,坡度很陡,急转弯不断,只有村里的年轻人才能应付自如,他们娴熟地拨着方向盘,车身擦着树枝,轧过悬崖边的碎石。这条盘山道修得太早,现在想拓宽已经几乎不可能了。只有炸山修路,就一定会毁掉一些茶园,没有一家的茶园主任会答应。
20 年来猴魁的售价逐年攀升,但种茶、做茶有时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情,都需要靠天吃饭。2007年,国家主席胡锦涛出访俄罗斯,将猴魁作为国礼赠给普京,猴魁很快迎来了又一个黄金时代。然而,两年后那次席卷黄山一带的倒春寒,将刚刚长出来的茶叶冻黑,产量下降了三分之一。今年,猴魁的销量也有些坎坷,据说和节省“三公开支”有关。
村口的百年茶王树上,还挂满绸带。几天前,村里刚刚祭拜过茶王树,放鞭炮,敲锣,打了鼓,烧香,敬酒,黄山区里的领导也来了。猴坑村的茶农每年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,祭拜茶王,如同祭祖。大家都期待着一个好收成,做事靠自己,运气却要问苍天。
但茶季其实极为短暂,喧闹过后,沸腾的村庄又会沉寂下去,变得空落落的。大批受雇的外乡人会领到工钱,回到各自的家乡继续种地,叶有明也会下山,到太平县城里享清福,女儿也要回上海,过自己的生活。猴坑只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家,日子周而复始,茶季到来的那一个多月,才是回家的归途。